风林火山06-不动如山(下)

“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一个人以身试险,你是想要逮捕我还是杀死我?”

李彦明这短暂的一生里,值得带进坟墓里去的好事情并不多。他将头靠在灰秃秃的围墙上,颤抖着微微闭上双眼。淡淡地说,“我只想亲自看你一眼。”

肇志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,“都已经猜中了,见于不见,又有什么差别呢?”

是啊,没分别啊。

李彦明勉强把身体重新支起来,他靠在墙上,以便更好地用力抽出那根嵌在机器里的铜钉,同时他又惨然一笑,“教授,我盲了。”

一句话砰然在肇志仁脑子里炸开,他朝李彦明又走进了几步。李彦明眼神空洞,一眼望过去,仿佛望不到底。

“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?”

李彦明听见声音从前方传过来,抬起头说道“我在被信差女勒住脖子的时候就看不见了。应该是暂时性的,你知道我最近一段时间吃了很多医院开的药,吃错了一两种也有可能。”

原来如此。肇志仁心里想着,怪不得李彦明在醒来之后将计划推进得更为急躁,他还以为是李彦明立功心切,以致于让狙击手对着信差开枪,原来是因为局势已经失控了……

“你既然没有得病,吃药做什么?”

“我喜欢做戏做全套。”

李彦明仿佛活在一个只有司法桎梏的真空里,肇志仁几近窒息,他忍不住质问:“你有没有想过,不是赤盗创造战争,而是战争创造了赤盗。有些事我不做,别人也会做……既然如此,那这个交易市场为什么不能是我来做主?一旦没有我维持秩序,这个城市又会好过现在多少!”

李彦明咳出一口血,笑了几声道“说得我生来是为你的掠夺游戏增添刺激性一样,但这个城市到底是可以没有赤盗呢?还是可以没有警察呢?如果你这样想比较舒服,就当警队、法院、监狱,都是为你提供终身服务而生,政府福利,不收你钱。”

他目空一切、自视甚高的性格早晚有一天会害死自己。李彦明想了想,又觉得这句话拿来形容自己,其实也不为过。

肇志仁愤言说:“这个世界本就充满了弱肉强食的争端和杀戮,根本不值得你为此付出一切!”
李彦明胸口隐隐作痛,断断续续地说:

“我倒也没有这么伟大。这个世界是烂透了,我一点也不中意,哪里都不中意。我是因为看不惯它,才希望它能够因为我而变得不那么烂。如果有人要把这个城市拖进战争的地狱,我就会让这个人先一步下地狱。”

“所以世界很快地就对你展开报复,你根本活不到世界变好的那一天。”

“我上无父母下无子女,死了之后的世界变好变坏和我无关。我只要我死后的世界也没有你,这样就够了。”

肇志仁凝视着李彦明,仿佛在注视自己。李彦明就像赤盗一样。是个又骄傲又孤独的殉道者。然而信奉的教条既不是人间公义,也不是国家程序,而是自身。过往的二十多年以来,他们的始终躲在谎言下面,从未动摇过片刻。可见他们憎恶世界多年后,自身亦是成为了这世界令人憎恶的一部分。

想到这,李彦明惨淡一笑,“那么多个国家都拿你没办法,我居然凭借半条命做到这一步。我真的觉得好荣幸。”

肇志仁推了一推眼镜,沉沉说道“李sir,十几年的交情毕竟不是白给的,就算我们之间已经走到了这般难堪的地步,你还可以再重新选一次。和我一起走,或者——死在这里。”

心跳越来越快,耳腔嗡嗡作响,身体里一阵又一阵兵荒马乱,李彦明捂住绞痛的胸口。

“李sir,你已经没得选了。为了能让你活着滚出香港,我让金焘年在烟里下了点麻醉剂。你把董先生玩得这样惨,不和我一起,就算没得白血病难道你还有活路吗?”

“教授……”李彦明一手撑着地,一手想要换个姿势来将跟铜钉彻底拔出,但他伸出手没摸到墙,整个人倒在地上。然而正是这一倒,那根铜钉真的被他身体的重量带了出来。李彦明手上血迹斑斑,将钉子紧紧藏进手心,这一次大概真的要像野狗一样死去了。

肇志仁像是怕自己会出尔反尔似的,突然间语速很快:“我给你在日本安排了一个住处,先过去查查失明的原因,等我了结这边的事情……”

李彦明勉强在脸上撕开一个嘲讽的笑容:“老师,从我怀疑你是赤盗的那一天起,你的一切就已经都不属于你,包括你的命。”

肇志仁瞳孔一缩,看着倚靠在墙角的李彦明不用自主地往下滑,肇志仁探过身去,连用手扶着李彦明的头不让他倒下去。

李彦明嘴里鼻里不断涌出殷红色的血,一只手紧紧捂住喉咙,另一只手拽紧了肇志仁的袖口,“金焘年在…在烟里投了毒……”

肇志仁听言浑身一僵,随后李彦明欲言又止,似乎想要对他再说什么。

机会来了!李彦明待胸口这一口气稍稍喘匀后,他迅速将肇志仁拉的更近后,一手攥着铜钉凭借直觉朝肇志仁的颈后刺去。

如意料之中的一样,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并不足以在失明的状态下和另一个人同归于尽。他手上彻彻底底地松了劲,从肇志仁的肩膀上滑下来,重重落在地上。

“教授……这一回害你损失了一批军火,有机会的话……我一定给你赔罪。不过,应该没什么机会了吧…疾如风,徐如林,咳咳——”

漆黑一片,他什么也看不清,什么也抓不住。手指用力抠着身侧堆成厚厚一摞的硬纸板,发出沙沙的声音。

“侵略如火,不动…如山……难知……教授,后面是什么来着?”

再刚一张开嘴,便是被血狠狠呛住,什么话也说不出。

虽然与赤盗交手的这一生充满了谎言和背叛,但弥留之际李彦明却仍然觉得值得。
他仿佛因为肇志仁、因为赤盗,终于和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丝半缕的联系。那些美好的仗他终于已经打过了,当跑的路他也已经跑尽了,所信的道也已经守住了。说完了最后一句,李彦明终于耗尽了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。

肇志仁静静感受着手掌里渐渐微弱的脉搏,直到李彦明的肌肉不再抽搐,直到心跳完全平静,直到眼睁睁看着他的瞳孔慢慢散开后。肇志仁心中鬼使神差地闪过更年轻时的李彦明,但只有短短一瞬。如果说从前在他们的师徒关系里从中作梗的,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官与民立场之别,是程序正义赋予给警和匪的博弈余地。那么从此过后,在他们之间就只隔着——生死。

不知道他这样一眼不眨地看了多久,绯红色的阳光照射在每一根弯弯曲曲的裸露的钢筋上,照在每一面蒙尘生锈的机器上,骤然间眼前反射出镀金般的光芒,晃得他双眼微酸。

终于缓缓站起身,将头瞥向天边外。突然听到有什么声音,嘀嗒嘀嗒地落在他的脚边。他低下头去看,是刚刚夹在衣领间的那一枚铜钉掉了下来。这是物证,不能留着。肇志仁蹲下去慢慢捡起来后,抬眼一看,地上猩红一片,都是李彦明的血。

肇志仁一生太过于冷静,以致于连一场不清醒的梦都没有做完。


十分钟前,井进贤刚从手术室的窗户翻进来。然后终于体力不支地捂住伤口倒在地上,摇着之前被打晕的医生,“医生……医生……”

医生居然也不是因为纯粹地晕厥而倒地不起,竟然是因为熬夜太久直接睡了过去。他睁眼过看到井进贤这副凄惨的样子吓了一跳,顿时清醒了。完全顾不上自己后颈微微的疼痛,立刻扶井进贤到手术台上重新做手术。麻醉剂刚刚被董先生拿走了,这一针针下去疼得井进贤几乎要失去意识。李sir保佑,他原本的轻伤现在演变成重伤,还不知道活不活得成。

医生从腹中的伤口里取出一个橡胶套,扔在了金属盘上。井进贤抬手将那个套子紧紧握在手中。李彦明在车上给他腰上补了那一枪的同时,还将这一张写着集团卧底名单的纸条塞进了安全套,狠狠怼进了他的伤口里。

没想到他个扑街下手居然比董先生还要狠,井进贤当时忍着剧痛拷上女人之后,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,心里不由得飙出了一句脏话。

“井sir,现在卧底名单在你手里,这五个人我交给你处置。”

“我得禀明警务处,我没有那么大的权限。”

“警务处处长已经答应了,凡是被胁迫做卧底的,只要对警方坦诚交代他们所知道的一切,该枪毙的枪毙,该坐牢的坐牢,警方一定会妥善安置他们的家属。”

“你这不是交给我处置,是让我做传声筒。但我要怎么解释我会有这份名单。”

李彦明指了指自己心脏位置的发信器,“我在行动之前已跟警务副处长报备,我的一位朋友一旦检测到我的心脏跳动停止,我截获的卧底名单就会通过保安局输送到整个警队。”

“你的朋友是保安局哪一位?”

“你。”

井进贤仔细回忆一番,想自己协助他抓捕撞伤信差女一次、华山靶场将总指挥权交给他一次,再算上这一次。两天下来一共也只见过李彦明三面而已,但井进贤很快习惯了他恃疯行事的章法,将这件事答应下来。但井进贤心中的疑虑满满,终于还是没有让他忍住,问了出口。

“为什么是我?你明知我也是……”

“不——你不是。”

李彦明想起了好笑的事情,摇了摇头说“连保安部警司井进贤都是卧底的事情传出去,真的会让警务副处长好没面子。毕竟同学一场,他放权给我做事,我也得结账还人情。”

井进贤自然不会相信这无厘头的理由,仍然冷眼看着他。

漆黑一片之中,井进贤隐隐约约看见李彦明单手扶上额头,掐着鼻子许久才松开手,深呼吸说:

“因为我有一件……不得不托付给你的身后事。”

急救室里,无影灯白灿灿地照在眼前,井进贤就算闭上了眼也能看见白色的幻影在晃动。井进贤胸口上下起伏,喃喃道:好。

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。

医生将井进贤推出来的时候,程滔不管不顾地推开挡在面前的CIB同事第一个冲到病床前,井进贤麻醉药力还没过,整个人昏昏沉沉地。但总归是脱离了危险。

“虽然中间出了点突发状况,但经过六个小时的抢救,幸好还是有惊无险!”

井进贤意识慢慢清醒,依稀看见眼前有个朦朦胧胧的身影。程滔拍了拍井进贤的脸,井进贤定睛一看,原来是程滔。

井进贤在离开菲律宾后做过很多梦,春梦噩梦荒诞不经光怪陆离的梦,但更多的,是他在那片山岗上,在孤儿院的屋顶上,梦见阿dee对他说着话那样子的美梦……

这时候程滔也冲双眼迷离的井进贤笑着,井进贤一时竟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,他听见程滔说:

“你还活着,真的是太好了。”

井进贤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响,这应该还是在做梦。梦里面程滔的眼睛永远明亮着,像台风过境后天上倾斜的第一束灿烂日光,滋养万物生长。然后井进贤就看到程滔双眼一翻,向后倒过去,重重砸在地上。

等程滔因为脑震荡康复再醒过来时,已经是半月以后的事了。叶志帆听说程滔醒了之后立刻往医院飞奔。就在电梯一上一下时,与井进贤恰到好处地错过。井进贤阔步疾走,不敢回头。

程滔出院后,立即跟警务处长申请重新调查赤盗一案,但却被驳回。法医鉴定中心在叶志帆的再三催促下,对李彦明尸检时取出的这一条属于肇志仁的手帕,又进行了痕迹检查的第三次排查。然而再一次得出了和之前两次一模一样的结论。

手帕破破烂烂,上面除叶志帆的血迹、李彦明的血迹、金焘年的血迹、火药残留物以外,无任何有价值的信息。

痕迹侦察专家甚至反问叶志帆,有没有可能李彦明根本就没有在手帕上留下任何死亡信息,那只是一条他想要带着离开世界的信物?

叶志帆不愿相信这样的结论,只恳求最后再做一次鉴定。在粉岭反恐行动当天,他根据董先生电话中的态度就能证明,李彦明确确实实掌握着这样一份名单。哪怕李彦明在抓捕赤盗中不幸身死,这一份名单他也应做好了备份。但那份名单似乎就真的随着李彦明的生命一起彻彻底底消失在世间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然而谁能想到在李彦明追思会前一夜,警务处处长居然收到了一份关于董先生卧底名单的匿名信,但名单却不是五个人而是有六人,井进贤的名字也赫然列在其中。

孙子曰:敌人来间我者,反间可得用也。



唐伯虎:

生在阳间有散场

死归地府也何妨

阳间地府俱相似

只当飘流在异乡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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